文／Catherine
陰暗濕漉的街上，她如凋零的花般被拋下、墜落，「光」的燈紅酒綠消散後、光鮮的歡場結束後，此刻她的生命再無光彩，只有晦暗與無助。一曲〈雨夜花〉如此唱：「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雨無情，雨無情，無想阮的前程，並無看顧軟弱心性，乎阮前途失光明」，她的生命便如此受風雨摧殘，飄渺無依，飽經風霜——她們都是如此，都是一朵朵風中顫抖著無根的「雨夜花」，在父權陰霾籠罩與體制不公下，只得問一句：「花蕊若落要如何」？
▍重返八零年代，酒店與條通文化再現
《華燈初上》以時代歷史劇之方式，重建了台灣八零年代的日式酒店，並以已然昭示於桌下的懸疑炸彈，帶領觀眾一步步抽絲剝繭，在端莊與曖昧的氣氛下扒開了表象的光鮮與華美，深入夜裡，深入這群痴男怨女的心裡，梳理明爭暗鬥的愛恨糾葛，同時呈現了當時的「條通文化」，並刻畫了其中女性從業者被父權與不公義的體制桎梏、壓迫的掙扎生命樣態。
本劇主要場景設定於一間虛構的日式酒店「光」（ひかり），並將鏡頭聚焦於這群酒店女子身上，從尚在就讀大學的少女、經驗老道的「媽媽桑」、到年已過半百的女人，他們在歌舞、酒水、與笑聲耳語中，活成姿態與形貌各異的花朵們。一曲曲懷舊老歌，一套套時代感十足的造型，以及一句句不甚標準的日文招呼語，都帶我們回到了八零年代。這些女性再習慣不過的日常是我們不曾了解的產業型態，劇中的場景和人物塑造之成功，使得《華燈初上》不消多做解釋即為觀眾呈現了不同年代、不同社會階層的「文化」，她們販賣的是「陪伴」，是一種精神慰藉，秉持著「賣笑不賣身」的基本信念，亦有著她們自己遵循著的禮數。劇中清楚呈現了這一點，且不以批判、說教的方式打破大眾迷思，僅僅是讓這些女性在「光」的照耀下，熠熠舞出其生命的韌性，堅實而美麗地綻放著。
▍四十載後的現世：「台北市娛樂公關經紀職業工會」的成立
《華燈初上》的醉生夢死與愛恨情仇是肌理，現實社會的殘酷才是骨幹，在未有相關法律保障的社會中，這些從事酒樓相關工作的女性，即便遭遇不公的暴力與蹂躪，苦水也無處可吐，公平正義無處可伸；而那些遊走在灰色地帶、以己父權思想為至尊的欺侮者，竟也無網可捕，無法可制。即便至今，在人人喊著「性別平權」；揮舞著「公平正義」旗幟；打著「職業不分貴賤」口號的時代，類似的父權思想依然飄蕩於空氣中，而如是職業歧視與權力結構失衡現象亦存在，許多相關工作場所仍日日瀰漫恐懼與危險。直至今年（2021）初，「台北市娛樂公關經紀職業工會」才正式成立，這些酒店公關終於有了訴諸不公的管道，以及光明正大的後盾，能在面對欺凌不再孤獨；面對歧視時，不再需要隱藏。即便這還遠遠不夠，卻已是社會擺脫父權陰霾和不公體制枷鎖所跨出的一大步，彌足珍貴。
▍掙扎生活的女性群像
「女人有自主思考的能力，也有靈魂，正如她們擁有漫溢的情感；女人有野心，也有才華，正如他們擁有外顯的美貌。」
——《她們》（Little Women，2019）
《華燈初上》拍出了霓虹燈下的女性群像，在黑暗中自在散發光亮，她們是立體的，各自有著各自的煩惱和執著，有著光明面，亦有晦暗面，她們不是典型女性電影中的「現代獨立女性」，而是充滿人性的「掙扎女性」（difficult woman），她們在工作場域上有所成就，亦受挫抱怨：她們彼此扶持、關懷，觥籌交錯下卻暗流洶湧，明爭暗鬥；她們既有笑臉迎人、光彩奪目的盛放花期，亦經歷枯萎、凋謝的寒冬；她們既痛恨父權社會的束縛，卻又欲於其中謀求生路⋯⋯ 有人苟且偷生；有人挑撥離間；有人走上絕路，正因為沒有一個角色使人完全「同情」，因而在這些勾心鬥角中，我們無法「選邊站」，於是故事精彩，於是如是女子群像充滿「人性」，而她們的角色情感濃過酒店裡任何一瓶陳年老酒；她們的生命色澤飽滿度更勝燈紅酒綠的「光」（ひかり）。
▍「光」下綻放的朵朵雨夜花
三十年前，「光」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A Brighter Summer Day，1991）中小四手上的手電筒，是硬生生照顯出時代暗瘡的燦爛陽光，三十年後的今天，《華燈初上》的「光」（ひかり）在一個個宴飲笙歌的夜裡，也照出了八零年代的父權社會暗瘡，以及其中的女性瘡疤，顯映的是永遠需要被改善的制度以及這些女性角色的堅毅。在昏暗無明的生命裡，她們掙扎卻有力地 “Light the Night”，在沒有陽光灑落的絕望處，仍綻放成一朵朵「雨夜花」，屹立風雨中。
生活無情相問：「花蕊若落要如何？」她們昂首，淚痕、傷痕還在，但云：「誰沒受傷過，至少證明我們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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