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atherine;圖 © Park Chan-wook
※本文涉及劇透,請自行斟酌閱讀。
近日韓國導演朴贊郁以新作《分手的決心》(Decision to Leave,2022)於坎城影展奪得最佳導演的殊榮,此次獲獎可謂更加鞏固韓國電影於國際舞臺的位置,期待其最新作品上映之際,且讓我們再次複習經典舊作。本文將聚焦討論其 2016 年角逐金棕櫚奬的作品《下女的誘惑》,分析朴贊郁的鏡頭語言,並帶出其永續面的 SDGs5 之性別議題。
《下女的誘惑》(The Handmaiden,2016)透過「偷窺」與「喬裝」的母題,讓我們跟著角色翻轉在不同的知識階層中,看見女性在父權禁錮下的反抗與奔逃,流動著濃烈情慾的陰謀在月黑風高中悄然展開。
朴贊郁(中)於2022年坎城影展
▍第一部:知識階層高於小姐的下女
電影背景設定於1930年代朝鮮,開場我們就看見珠子來到一座豪宅深宮中當所謂的「下女」,被指派服侍豪宅現主的姪女秀子小姐。我們跟著珠子走入這棟如同鬼屋的豪宅,看見她透過門扉縫隙露出一顆眼睛窺視住在自己隔壁的小姐,而在秀子因惡夢而驚醒後,下女與小姐第一次見面了。此處朴贊郁已巧妙地透過鏡頭暗示了下女與小姐的關係,以及兩角色、觀眾此時的知識階層,透過珠子的窺視與「清醒」,我們感覺她是位於知識階層上層的人,而小姐於室內的不知情、惡夢崩潰,甚至認不出新來的下女,則讓我們感覺她是知識階層下部的人。然而,此處的伏筆卻在於,珠子在黑暗中安慰了秀子後,秀子便開始敘述自己姨母上吊自殺,以及此處鬼影幢幢的故事,我們、珠子其實都進入了秀子的「敘述」(narration)之中。而此景最後,我們看見一顆下女珠子俯身趴在秀子小姐身上,輕拍著安撫她入睡的鏡頭,珠子邊唱著搖籃曲,嘴裡邊呢喃著「這氣味到底是什麼?」,我們看見階層不同的兩女子第一次見面就達成如此親密的依附關係,並且透過景框中人物的位置形成了「下女在上,小姐在下」的構圖,暗示了一種相互依附、親密貼合,而又翻轉、纏綿的複雜角色關係。順勢地,下一顆鏡頭我們就來到「珠子」,或者應該說「淑姬」的敘述中——「你以為我珠子是可憐的朝鮮下女?但我真正的名字是南淑姬」,我們透過閃回(flashback)以及淑姬的畫外音,看見她前去服侍秀子小姐的真正目的,以及這場「下女騙局」的計畫。開場不到十分鐘,我們就經歷了第一次的知識階層變動,觀眾(我們)從不知情上升至與淑姬同樣的高層,而只認識「珠子」的秀子小姐,則處於我們之下。
▍淑姬的觀點鏡頭:拆解與進入
接著在電影的「第一部」裡,我們便處於淑姬的敘述中,朴贊郁在呈現淑姬與秀子的互動鏡頭時,不只時常將攝影機置於柱子後面,表現出窺視、遮蔽,以及有所隱藏的情境,更多次以淑姬的觀點鏡頭輔以其畫外音的心裡話,呈現她與秀子小姐的互動,不論是在浴室中幫泡澡的小姐磨牙、或是在臥室裡幫小姐脫衣解扣,甚至是在花園裡窺見秀子與伯爵接吻之景,我們彷彿跟著淑姬,一步步靠近秀子,而那樣的「拆解」與「進入」也暗示了電影後兩人身體上的相互「進入」,以及角色心防、一層層騙局的「拆解」。
電影中的第一次扮裝,朴贊郁透過鏡子照出鏡中的「假小姐」淑姬,她開心地擺弄著耳飾,著迷於鏡子裡自己裝扮的身份,接著,秀子從景框右側走入,走到鏡子的後面,也正好面對著畫外空間的淑姬本人,透過一次變焦,前景的鏡中淑姬模糊,我們看見後景眼神謎樣、深邃的秀子。於此鏡頭中,淑姬與我們都注視著鏡子裡的「假小姐」,唯有秀子看見真正的淑姬,暗示著秀子其實看透這場扮裝遊戲,也看清淑姬的真實身份。因而,第二次扮裝成為關鍵的轉折處,秀子藉著將淑姬裝扮成「假小姐」,弄假成真地把她送進精神病院,兩人身份真正地轉換了——知識階層看似在上的下女淑姬,成了知識位階低位的瘋癲小姐。
▍第二部:透過秀子進入男性陽物中心的世界
於是我們順勢來到電影的「第二部」,也就是秀子的敘述視角,此段落朴贊郁玩弄著電影風格與元素的重複與變化,讓我們在相似的場景中看見截然不同的意義,比如秀子的姨母在地下室長廊遇見蛇後,鐵欄關上一幕,高度相似淑姬誤闖而被趕走的場景,不同的是秀子的姨母是被關在裡面的,而淑姬則是被拒於鐵門外的,透過第二次的重複中稍作變化,我們便「進入」了那個蛇所在的世界——秀子姨父的變態地下室。蛇作為佛洛依德理論中著名的男性陽具象徵,代表了由姨父所主導的男性陽物中心世界,在被禁錮(鐵欄)的女子心中成為威脅與恐懼。第二部我們透過秀子的視角和敘述畫外音,看見她從小活在這個地下室的情景,為權貴男性朗讀姨父編畫的情色書籍,窺視以及扮裝的母題再次被帶出,我們看見一場秀子精彩的「朗讀表演」,而假伯爵也在現場,透過場朗讀表演,觀眾席的男性彷彿「窺見」了一場私密、熱烈、而赤裸的性愛,而這場性愛透過秀子的演繹與扮裝被建構。接著我們再次看見朴贊郁運用秀子的觀點鏡頭,從上而下偷看姨父與假伯爵,當她的聲音被迫用來服務男性欲望,唯有透過噤聲悄然偷窺,始能反抗。
▍知識階層再翻轉:逃出父權大宅
第二部末透過秀子的自殺未遂,朴贊郁再次翻轉了方才的知識階層,原來不論在淑姬還是秀子的敘述中,假伯爵總是處於知識階層最高層,直至此,淑姬與秀子的攤牌串通,終於扭轉了這樣的位階,假伯爵成了知識位階底端不知情的人。接著我們看見秀子帶淑姬進入姨父的地下室,淑姬發怒地破壞那些情色書籍,並帶著秀子收拾好行囊離開宅邸,女性始逃離男性的掌控——發起騙局的男人成了被設計的人,操縱女性情慾的工具被一一破壞,而女性則如被放逐,或說自我放逐的人,奔跑離開那父權鬼影籠罩的地方。
▍結語:高張的女性情慾
電影最後,秀子與淑姬再次以喬裝方式離開,並迎來最經典的情慾場景,兩人將電影前面姨父提及的「勉鈴」置入彼此口中與體內,於此她們真正「進入」彼此的身體、身份裡,全身鏡頭的畫面我們看見兩女性身體形成幾乎對稱的構圖,下女、小姐的身份扮演、互換、與喬裝終於在此皆被剝除,唯剩高張的女性情慾,不再服務權貴男性,而是為己愉悅而生,朴贊郁電影裡的女性社群(female community)於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