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文/Catherine;攝影/冠旭;劇照 Ⓒ 陳潔瑤、華映娛樂
雨後放晴近午,我們來到採訪地點,透過玻璃的落地窗,看見陳潔瑤導演的背影,與門上貼著大大的《哈勇家》海報,形成溫暖、透徹,柔和而明亮的色系,這大概也是陳潔瑤電影的基調。
▍劇情片與紀錄片中的泰雅故事
訪問陳潔瑤前除看了最新力作《哈勇家》,也回頭複習了其紀錄短片《32公里~六十年》,依然感佩、動容於其紀錄之姿。於是一見面便從其不同類型作品的創作歷程問起,將其作品一字排開,便可見《哈勇家》的前一部長片為17年的紀錄片《漂流遇見你》,更近的則是18年的紀錄短片《32公里~六十年》,對於從劇情片出發,而後拍了兩部紀實影像,如今再推出劇情長片《哈勇家》,陳潔瑤表示:「我本來就是拍劇情片的阿!」然而劇情長片的故事撰寫、發想,需要更長的時間醞釀,所以於今才上映。對陳潔瑤來說,拍攝劇情片和紀錄片最大的差別在於題材的訂定與覓尋。她表示,自己在拍攝劇情片時通常是有一個想說的故事,有一個主題,命題後便開始蒐集相關題材。至於紀錄片的拍攝,陳潔瑤則通常先看見題材與議題,就把攝影機打開,當下不一定知道要拍出什麼、拍成什麼,但就是先記錄下來。比如《32公里~六十年》即是紀錄從08年至18的部落耆老偉浪,後來才因參與「時光台灣」拍攝計畫,將紀錄畫面與資料剪成現在的短片。又如其正在製作中的電影,即來自「碰巧」在泰雅課程中遇到的孩子的生命故事。許許多多泰雅民族的故事,就這樣被陳潔瑤以劇情片、以紀實影像留下來了。
▍人在大自然中拍片,大自然參與電影
陳潔瑤的故事中充滿對人與土地的關懷與凝視,談起實際去到部落山上拍攝,而與自然環境有所互動的過程,陳潔瑤表示,撰寫《哈勇家》劇本時,17年她也正好去到南山部落,與當地居民感情非常好,而他們在部落有一片片的高麗菜田,陳潔瑤也跟過居民去「發苗」,她邊寫劇本,邊拍人,邊感受這片土地如何孕育著這群人,以及他們又如何地在土地上生活,透過農作也深深感受到人與土地的連結。「我跟他們(當地居民)相處地很近很近,也感覺他們跟土地很近」,或許就是這樣的「近」,讓陳潔瑤的影像與民族、與土地沒有隔閡。
除此之外,陳潔瑤也分享了拍攝時天地與人的關係,「天給你什麼,你就拍什麼」,她爽朗地說。比如電影中兩競選車相會於大霧的場景,「那時什麼都架好了,要開拍了,就突然起大霧,但我就覺得,沒關係,就還是拍」,陳潔瑤表示,那場霧最後效果不但美,也很符合劇情進展和那一場的氛圍,且並非真的全黑地什麼都看不到。談及天氣,不可不提電影中的雪景,陳潔瑤表示四年前寫劇本時無法預測拍攝時是否有機會降雪,且南山部落海拔還不到非常高,「但我就是用賭的」,她堅定地說。也因此電影中那場雪的降下對她、對整個劇組來說意義非凡,正是那個片刻,讓陳潔瑤感覺大自然真的參與在這個片子裡。
▍遷徙的民族:電影中人的移動
接著從土地、自然聚焦到人物身上,「人的移動」之母題一直存在陳潔瑤的電影中,如舊作《不一樣的月光:尋找沙韻》(以下簡稱《不一樣的月光》)中的中國、台北拍攝團隊來到部落;又如《32公里~六十年》中偉浪尋根回老家的向「上」移動;而此次《哈勇家》中則見於阿莉、其男友(紐西蘭、部落),甚至因賄選罪而必須短暫下山的哈勇等角色身上。對此,陳潔瑤表示,「泰雅族本身就是遷徙的民族」,從泰雅起源三兄弟故事的翻山越嶺與遷移便可見之。陳潔瑤還特別提起《哈永家》中阿公所說的,去到哪裡都是泰雅族人,身份與血緣是不會變的,而透過這些移動,甚至更具體地說——離開土地與回鄉——陳潔瑤強調的是:一個「離開過」、「出去過」的人,能透過在異鄉的經歷打開眼界。她舉例拍攝《漂流遇見你》的過程,自己遇見全然不同的民族,看見那些法屬殖民地的原住民可能碰到的問題,便能從中反思台灣原住民的處境,並在「異鄉」找到對故鄉、故族的「歸屬感」。陳潔瑤表示,在台灣,原住民身份反而是被淡化的,因此較難完成自身身份認同,反而透過出走的機會,更能跳脫並審視原住民在歷史脈絡、框架下的處境。
而在角色刻畫上,從《不一樣的月光》至《哈勇家》,都可見陳潔瑤電影中「祖孫情誼」的呈現與重要意義,尤在《哈勇家》中,「不在場的阿公」更深深影響孫子以諾,乃至整個家庭的生活。陳潔瑤強調,聚焦祖孫而看似跳過了父親一輩,是因為在原住民社群裡,父輩年輕至壯年時,通常都會去到城市尋找工作機會,因而部落留下了其上下代的祖與孫,所以對老年祖父一輩來說,他們自然將文化和傳統傳給孫子,於《哈勇家》中那正是以諾吹奏的口簧琴,象徵著祖父傳承的技藝與民族文化。
▍口傳民族:電影中的「眾聲喧嘩」
關於電影製作與技術層面,可以注意到《哈勇家》中多元的聲音層次,除各動物聲音、環境自然聲響、多語言的人聲交疊,許多重要的衝突戲也都發生在「眾聲喧嘩」的餐桌上。對此,陳潔瑤表示,製作時團隊確實下了功夫在以聲音建構空間,打造電影的寫實基調,「電影第一個聲音就是特別選和加上去的台灣特有種鳥叫聲,雖然不是當下直接收音,但也是那個場域會出現的物種聲音,叫聲『你——回去』(按:台灣小鶯,叫聲圓潤響亮,音似「你——回去」)也非常特殊」,陳潔瑤說。「再來就是你剛剛說的人聲重疊,因為我覺得那才是寫實的,不會一個人講完一句話,下一個人才講下一句,也有人覺得電影這樣是不是太吵了,但我們透過選擇重點語句上字幕和翻譯,在可以理解的前提下,我還是想寫實一點呈現」,陳潔瑤回應。再者,她也表示使用多元的人聲、語言、對話,是因為泰雅族本來就是口傳民族,所以靠聲音和語言說故事,便更加重要。
▍結語:GAGA的探問
對陳潔瑤來說,電影不該直接向觀眾說教,所以即便《哈勇家》英文片名「GAGA」來自泰雅語,表示他們的世界觀、祖靈觀,和民族遵循的規範,但在片中並不會去指涉或是告訴觀眾「GAGA」是什麼,關於所謂現代社會與傳統部落的文明交融、衝突,陳潔瑤以影像和故事包裝,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這兩者的辯證中找出——你自己是誰?你的根在哪?——如何好好地挖掘自己的身份,成為現代人、原住民重要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