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bpx

敲打歷史:《第六十九信》填補白色恐怖真空的多元媒材創造

文/翁皓怡;圖 © 林欣怡

《第六十九信》處理台灣白色恐怖歷史和轉型正義議題,它的實驗性和特別之處在於,導演林欣怡把握了「影像」與「聲音」的特質,以及膠卷的手工性,透過之反身性地思考了自己的創作者身份。所以在面對和接近這段「噤聲」的歷史時,《第六十九信》能以多元的媒材與角度,填補歷史的「真空」,創造即發聲。

「信」指的是白色恐怖受難者施水環入獄後寄予家中的書信,信件內容為女兒對母親的問候、日用品需求⋯⋯等平凡語言。然在這之外,片中極少數的字幕為觀眾拼湊出施水環的遭遇、槍決時間等歷史資訊,她一共寄出了六十八封信件給母親,而第六十九封信則如片中強調——是空白的,是施水環來不及寫下的故事,也是再也說不出口的話。林欣怡於是從此出發,藉由其實驗影音,「敲打」、「創造」並補寫完第六十九封信。本文將分析其「創造」的不同面向,以及影人的反身性,試圖梳理出此一「續寫」的意義,以及其如何將「被消失」的歷史,重置於現今時空審視、面對之。

《第六十九信》

▍踏過,重訪空間

《第六十九信》首先來到六張犁亂葬岡,紀實影像畫面中是雜草叢生的墓園,受訪者李哲宇強調「你得帶人到現場,那種感受才會跑出來⋯⋯就是我們是踏過某一個東西的上面,然後才來到這個地方,它有點像那個歷史也是,踏過某一些人」。這樣的「踏過」強調了歷史的掩埋、堆疊,同時也點出了林欣怡此處在做的事——踏過,重訪。場域在轉型正義脈絡中有其重要性,當某個對人不正義的「恐怖」發生在過去的時空,時間流逝、歷史淘洗後,現在所存的便是空間,重新踏入這樣的空間並面對之,於是成為「轉型」的開端。因而,即便《第六十九信》以實驗影像、再創作、再演繹為主,也依然不可少紀實的拜訪,以及現實空間的呈現。

《第六十九信》

▍寄/收信人的擴大

再者,《第六十九信》聚焦施水環案,卻在個人之外,嘗試召喚一種群體性。除了拍六張犁亂葬岡,片中穿插剪接著上了紅字的墓碑,可見在這六十九封信的漫長書寫過程,以及政治、歷史的進程中,疊加而被掩埋的人,一個墓碑接著一個墓碑,一個名字接著下一個名字。寫信人看起來是個體,是施水環一人,卻其實隱含了時代下的集體,那些墓碑上的紅字快速剪接的堆疊,便如無數寫信者的署名,將寄信端由個人擴展至群體。

書信時常被視為私人的情感載體,然如前所述寄件端的擴大,「寫信」此一個人的行為與情感表達被《第六十九信》的挖掘、重探,與重書「集體化」、「公眾化」了。不只是寄信端,收信端亦然。這些信件如今不再只是施水環與母親的相互慰問,通訊對象亦不再只是過去時空的她倆,而成為當今時空的創作者、觀眾與過去歷史的對話的傳聲筒,收信者從施水環的母親擴展至拍攝者/創作者林欣怡,以及觀影者我們。個人歷史、女性絮語成為我們回溯並重新檢視「大歷史」、「大寫歷史」的依憑,由私人、個體出發的字句,在歷史通道中鏗鏘迴響,喚起集體回聲。

《第六十九信》

▍敲打、滾動、倒放的聲音

《第六十九信》的聲音創造與呈現亦特別,我們能聽見膠卷滾動聲音和倒放的人聲雜訊成為整部影片不間斷的背景音,而其形成的機械音律幾乎像時鐘滴答聲,在信件敘事的歷史長軸之外,給予觀眾一個現今的時間,一個林欣怡作為創作者嘗試回應、重書、與再造歷史的動作時間,一個膠卷「放映」的聲音。有趣的是,配合膠卷滾動聲,畫面中不時穿插膠卷播映的畫面,放大而幾乎失焦的膠卷,可見其上刮痕與雜質,強調了膠卷放映的可能造成之「毀損」,每滾動播放一次,物質都將有損、改變,直指歷史再現、再放送潛在的傷害。而那些倒放至人耳無以辨別的人聲雜訊,就像那些再演繹施水環動作、再現獄中環境畫面的悖論,聲音的扭曲和無以辨析質疑了歷史之真實。

除此之外,片中敲打的聲響震耳,呈現了這第六十九封信書寫過程的手工創造與建構,更強調了它的「發聲」。前十幾封信的呈現,在影片中以浮水字烙於畫面上,卻捨棄了常用的畫外音讀信效果,而僅上了字幕。不同於它們,林欣怡敲打而創造的第六十九封信,聲聲鏗鏘重響。而延伸前段所提及的膠卷性質,在膠卷上進行手工作業,除了是創造,同時也是破壞;敲打除了是增加,同時也是削落。因此我們再次問,後人對歷史的詮釋與補充,是否也是破壞與修改?

《第六十九信》多層次的聲音包含:受難者家屬的紀實錄音、倒放的敘述人聲、膠卷滾動聲音、以及敲打膠卷的創作聲音。這些層次分別指向了人面對歷史的不同階段姿態——紀錄、還原、放送、以及再創造。它們彷彿乘載了影人高度的自覺,以及對歷史和相關創作的反思。身為作者或觀眾,我們接收了哪層面的聲音放送?我們以何種姿態面對歷史?——均是《第六十九信》在我們耳中一片層疊的混亂中激起的反省之聲。

《第六十九信》

▍結語:無人的真空

聲音之外,《第六十九信》的影像畫面則透過微觀物品與空間空景,刻意建構幾乎「無人」的歷史時空,幾乎如同五零年代發生的槍決案,「真空」的人聲、人的面容,以及身分。大多歷史紀錄片嘗試透過訪談事件相關人物,重現或靠近一段歷史,但如果這些人再也無法替自己發聲,或是再也沒有人說得清這段歷史時,創作者該如何面對與接近之?《第六十九信》捨棄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歷史事件說明,以影像語言和媒材混合創作的方式,恰恰呈現出那段歷史的「真空性」,彷彿告訴觀眾,我們永遠不可能以今姿還原歷史,但如何以雙手觸碰(片中多處拍即手工、物品質地),如何在現在的時空書寫(第六十九信)與發聲(多層次的聲音),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第六十九信》